渭南老槐樹遐思
郭發紅
近日,一師友做客電臺話題節目,談到了老槐樹遍植渭南,根深葉茂,也是思鄉之樹,引發了筆者對渭南老槐樹的諸多聯想。
護林縣尉
唐貞元年間(785-805年),財政官員給渭南縣尉張造下文,要求砍伐兩京官道的大槐樹。“兩京官道”即京都長安到東都洛陽的道路,渭南縣城正處其中。大道兩旁盛植槐樹,郁郁蔥蔥。張造認為這是砍伐“官槐”,極為不妥,他上書直諫。理由大致有:官槐來之不易,利國利民;昔日唐高祖西行入關,唐玄宗泰山封禪,都在這槐蔭下歇息。《詩經·甘棠》講召伯曾于甘棠樹下辦公,后人為紀念他而舍不得伐樹,這叫“甘棠遺愛”,古人尚且如此,我們又何必呢?申訴成功,渭南槐樹得以保全,張造被譽“護林縣尉”。
張造所言“官槐”,指官府植于官道旁的槐樹,以兩京官道最為顯赫。如槐樹栽到了大街兩旁,那就叫街槐,街則稱槐街、槐衙或槐衢。說到“衢”,又引出一個和張造同時代的“九衢”之事。
貞元十四年(798年),吳湊擔任京兆尹,此人謹言慎行。時街槐見少,職能部門以榆樹補栽。將近古稀之年的吳湊發現后,馬上像換了個人似的,厲聲喝停,即令換栽槐樹,末了大喊“榆非九衢之玩”,意即榆樹根本配不上這九衢大街的氣勢。“槐衢”之稱聲聞于天。衢指四通八達的大路,九衢即言這些道路縱橫交叉。渭南縣城,地理位置特別,歷來也是兩京官道中的重要驛站和行宮。今日,渭南縣城大門石刻“三秦要道,八省通衢”的楹聯仍清晰可見,而門前的東風大街,槐樹蔥蘢,似乎為感恩護林縣尉而癡情守望,抑或伴隨著渭南人民從古到今,從今到明。
“國槐”“家槐”
其實,“官槐”淵源深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合陽美女太姒嫁給了周文王,生養十個兒子,尤以武王和周公名垂千古。武王滅商建周,周公制禮作樂。周公是“文化始祖”,周代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周禮》《尚書》記載,周廷外面栽植三棵槐樹,這叫“面三槐,三公位焉”,意為太師、太傅、太保這三位國家重臣,分站于槐樹之下,和周天子共商國是。通俗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好漢是周天子,三個幫便是三公大臣。槐者,懷也。周天子胸懷天下,三公大臣既“懷玉”又“懷才”,即德才兼備,忠貞愛國。另有,槐木通靈。靈指靈星,又稱天田星、龍星,主農事。農事不離土,猶如魚兒不離水。祭祀槐樹便是祭祀土神,農神后稷配食。土神稱“社”,農神為“稷”,槐樹喻社稷,代指國家。“國槐”“家槐”之謂,賦意家國天下,也代表著高官顯貴。
槐市遺風
西漢末年,京都太學附近興起了一個讀書市場。數百行槐樹下面,學子書聲瑯瑯,文人侃侃而談,還有書籍、文房等一應物品,交換買賣,遂稱“槐市”。人們感嘆:槐者,官也,學也。但槐市隨著王莽新政的覆滅很快沒落,直至東漢華陰人楊震橫空出世,“槐市遺風”為之一振,同時楊震也是集“學”與“官”于一身的光輝典范。
楊震,字伯起,名門望族,但他過早失去了父親。大約20歲起,楊震承父業,開始教學生涯。他先在華山腳下的牛心峪口,一邊奉養母親,一邊利用父親生前學館收徒。他像孔子那樣,有教無類,故求學者絡繹不絕。《華岳集》記載:“楊震微時,居此教授生徒,學者從之如市。其地多槐,因名槐市。”母親去世后,楊震于華岳廟和今天的河南靈寶設館傳書。楊震從教30年,學生累計過3000人。學生中虞放最有名,他于漢桓帝時,官至司空。時人譽楊震為“關西夫子”。
楊震50歲后步入仕途,漢安帝時期晉職司徒、太尉。當時官制三公即指太尉、司徒和司空。尤為難得的是楊震兒子楊秉、孫子楊賜、曾孫楊彪,分別在漢桓帝、漢靈帝和漢獻帝時,均履職太尉。
李白詩云:“關西楊伯起,漢日舊稱賢。四代三公族,清風播人天。”華陰楊公祠前殿楹聯有題:槐市遺風留善政,潼亭遺跡尚堪書。
指樹而懷之
京兆尹吳湊叫停了“以榆補栽”,而令換栽槐樹。兩年后,吳湊去世,后人“指樹而懷之”。槐者,懷也,懷念故人,懷念親友,懷念家鄉。
渭南三賢中,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和北宋名相寇準均與槐樹緊密相關。
元和九年(814年),白居易結束了為母守孝的悲涼時光,回到長安,擔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總算未來可期。誰知第二年發生了宰相遇刺事件,他涉嫌“越職言事”,南貶江州(今江西九江)。后來,白居易作詩《早蟬》,“憶昔在東掖,宮槐花下聽。今朝無限思,云樹繞湓城”。大意是回想以前在太子府當主任時,總在槐花樹下聽聽蟬叫,如今思緒萬千,惆悵滿懷,想著家鄉親友天各一方,直讓人在這湓城之地魂牽夢繞。宮槐即宮中栽植的槐樹。云樹代指親友離別,這應是白居易化用了杜甫《春日憶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亦是“云樹之思”。我們有理由相信,杜甫詩“渭北春天樹”該指渭北老槐樹,而白居易的“云樹”之樹當是渭南老槐樹。
幾年后,年近半百的白居易赴任忠州(今重慶市)。思鄉返歸之情尤甚,遂詩《庭槐》。該詩如下:
南方饒竹樹,唯有青槐稀。十種七八死,縱活亦支離。何此郡庭下,一株獨華滋。蒙蒙碧煙葉,裊裊黃花枝。我家渭水上,此樹蔭前墀。忽向天涯見,憶在故園時。人生有情感,遇物牽所思。樹木猶復爾,況見舊親知。顧名思義,庭槐指栽植于庭院的槐樹,而青槐則是說這些槐樹歷經風雨,依然繁茂,青色濃郁。白居易詩作直白而深情,槐樹雖廣為栽植,但那是長在北方家鄉的故土上啊,這兒哪有呢。
民俗作家王安寧《話說寇準》介紹,北宋名相寇準孩童時,田里撿到一棵槐樹苗,他小心翼翼地連土挖起,栽在了生他的地方——臨渭區官邸鎮朱家村(現叫名相村)。小寇準伴隨著小槐樹茁壯成長,他學會了上樹,學會了在密密麻麻的樹杈中掏鳥蛋。隨著寇準的官越做越大,這槐樹也長得歡實,“夏日里它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樹蔭下可停放四五掛大車,成為村民乘涼閑聊的好地方”。
景德三年(1006年),46歲的寇準被免去相職,到陜州做了知州。寇準惦念家鄉,惦念著那棵手植槐,他沿著昔日的兩京官道騎驢返鄉。鄉人奔走相告,簇擁著寇準聚于他的手植槐下。
寇準數被貶謫,62歲時抵達南濱雷州,次年病故。其詩《冬日北齋》能反映他的懷鄉深情。詩云:
寒風颯颯響庭槐,愛日明窗坐北齋。
閑憶故山歸未得,舊游時展認云崖。
寇準再次闡發了白居易的“庭槐”之義。庭院中的槐樹被寒風吹得颯颯作響,期盼著陽光照在面南的書窗。同時,寇準拓展了唐末詩僧貫休的詩句“憶山歸未得,畫出亦堪憐”,他眼前浮現的是7歲隨父登華山的情景,那時少不更事,居然詩詠華山:“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現在物是人非,逝者如斯……
天下第一槐
一日,筆者游覽潼關古城。導游指著西門外的一堆槐樹樁,煞有其事說,曹操割須棄袍的故事發生在這里。馬超策馬追殺曹操,曹操繞著槐樹轉圈。馬超一槍刺過去,不想刺到槐樹上,急拔下時,操已走遠。導游繼而嘆息,老槐樹被砍了,可惜啊!似乎有人要追問,因為《三國志》沒有“割須棄袍”的事。但大多數人可能在想,假如沒有這槐樹,歷史豈不是要重演!如此想來,大伙極不盡興,嚷嚷著要看到古槐才算。于是,導游又領著大家來到了桐峪鎮的上善村,這里赫然一棵老槐樹,它的身份證是一塊藍色鐵牌標志,上面載明距今1700年。樹高17米,樹圍3.1米,樹冠覆蓋面積150平方米,樹形如傘,生長茂盛。按時間推算,這棵樹大致落在了西晉時期。游客刨根問底,導游語焉不詳。
豈止上善村的老槐樹難以說清,就連號稱“天下第一槐”,改村名馮家山村為“古槐村”的白水縣林皋鎮的老槐樹,也有兩說,一說是漢槐,距今2000年;一說是唐槐,距今1400年。無論何年,槐樹的傳說多有悲情。妙齡女子借槐避雨,與男子一見鐘情,遂拜槐為媒,結為夫妻。但好景不長,女子被狂風卷了去,男子殉情以撞槐。村人在槐樹下,為他們舉行了葬禮。槐樹三年綠葉不落。再后,這里五谷豐登,人畜兩旺。
相形之下,最值書寫的是合陽縣城關鎮七里村(舊時又叫“大槐莊”)的老槐樹,合陽縣綠化委員會給它的身份認證是:樹齡1500年。樹下石碑刻“七里古槐”,村民說這樹要8個成人手拉手才能合抱。更為注目的是“三部尚書”張大有是本地人,雍正皇帝奉他為師,并多次題詩、題匾褒獎他。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張大有為母守孝期間,著文《大槐記》。
張大有稱他家周圍有6棵槐樹,而他家先祖種下的這棵大槐樹自是親切。這棵樹根深蒂固,“拔地橫出者,如龍行,如虎臥”;這棵樹“千枝萬葉,駢羅四布,儼若垂天之云,蔭地數畝”。張大有坦言,說他走過很多地方,包括燕趙齊魯,江淮之地,還有邊塞沙漠,“所見佳樹珍木奇葩異草,不可勝記”,但都沒有家鄉的槐樹“多且盛”。他動情言說,“雖二十年間,仕宦于朝,而槐之形神,未曾不往來于夢寐,而不能忘也”,最后他殷殷祝福,其家國情懷感人肺腑。文字如下:槐固佳木,人尤物靈。愿居斯土者士無荒厥學,農無荒厥田,工若商無荒厥業,日新月盛,以與此槐永茂于無疆也。
這是說,槐樹本是吉祥樹,而人比樹更通靈。祈愿家鄉讀書人不荒學業,農夫不荒田地,做工和經商者不荒生意,大家日新月異,收獲滿滿,這樣就可以和大槐樹一樣茂盛,福蔭子孫,而大槐樹,則讓游子思念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