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殊勝佛土莊嚴
圖2,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18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局部)
圖3,大足龍港鎮報恩村宋墓出土的勾欄童子像
圖1,大足北山佛灣石窟第245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
圖4,大足北山第136號轉輪經藏窟日月觀音像
圖5,大足石門山石窟第6號西方三圣和十圣觀音
圖6,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20號的僧人形象者被認為是趙智鳳
◎黃文智
展覽:殊勝大足——大足石刻特展
地點:國家博物館
大足石刻,是指重慶市大足區境內石窟及摩崖石刻的總稱,包括6家全國文物重點保護單位和眾多省市級文保單位,其中以大足北山、寶頂山、南山為主體的大足石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委批準的“世界遺產”。大足石刻以兩宋遺存為主,代表了公元9至13世紀石刻造像的最高水準,被譽為世界石窟藝術史上最后的豐碑。近期,“殊勝大足——大足石刻特展”在國家博物館展出,呈現了大足石刻的前世今生和動人的藝術神采。
凈土往生:童子有寓意
進入展廳,最引人注目的是原位于大足北山佛灣石窟第245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圖1),龕高近5米(原大復制),是依據《觀無量壽佛經》雕刻而成,表現西方極樂凈土的莊嚴和美好。觀無量壽經屬于凈土三經之一,敘述釋迦牟尼佛為信眾講述阿彌陀佛(無量壽佛)身相和極樂凈土莊嚴的十六種觀想方法,因此在表現該經的美術作品(經變)中,大多要在畫面兩側繪制或雕刻十六種觀想的畫面,此龕兩側便作如此設計,敦煌莫高窟中的同題材經變畫也是這種布局。
這件完成于晚唐的杰作,在正壁上方表現了西方三圣和所處的天宮樓閣,樓閣間有天人在聞法和禮贊;下方則雕刻城墻與欄楯結合的往生空間,表現九品往生景象。西方三圣跏趺坐于高大的蓮座上,頂上有富麗的華蓋。在佛像蓮座兩側,雕刻了眾多菩薩像,寓意佛法隆盛,宣贊凈土莊嚴。在佛像頂上的華蓋上,有天人和鳳鳥環繞,還散發出四條蔓延至龕外邊框、呈對稱狀流轉飄揚的“光束”,其每一個流轉形成的圓圈中表現化佛,這是一種充滿想象力的創作。在龕頂部中間雕刻一朵大蓮花,兩側各有一朵水滴形的云團,兩朵云團均是從天宮樓閣散發的“光束”中幻化出來的。在云團內表現了各種樂器,這些樂器在佛陀說法時會不鼓自鳴。據佛經描述,釋迦佛說法時,眉間白毫放出金色光,照遍十方無量世界,十方諸佛凈妙國土也因此出現在眾人眼前。像龕兩側壁化生蓮臺上的眾多佛、菩薩,應該就是十方諸佛凈土的象征,也是佛陀說法時的神通顯現。
北山佛灣石窟第245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的下方表現了九品往生的畫面。所謂九品往生,是說信眾所獲功德的福報有深有淺,據此劃分上中下三個等級,各個等級又有三品之分,合起來就是九品。這種差異,決定了其人在往生凈土世界時所受到的禮遇不同。
在大足石窟中,最清晰表現九品往生畫面的是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18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圖2)。與北山佛灣石窟第245窟觀無量壽佛經變相龕宏大說法場面不同,大足寶頂山變相龕更為通俗易懂。畫面上部是近乎圓雕的西方三圣,下部在欄楯和拱橋間雕刻九個往生場景,并附有相應的題記,此外還在龕兩端崖壁上各雕刻了八幅圖,對應經典中的十六觀。西方三圣中的主尊阿彌陀佛(無量壽佛)雙手施彌陀定印,其下方有四尊站立的菩薩,中間兩尊菩薩手捧蓮花燈,此為接引西方凈土的象征物。菩薩下方有三個童子,或禮拜或持物,像顏美好。童子是上品上生者往生到凈土世界時的模樣,他們獲得了佛、菩薩及天人的盛大歡迎。
實際上,在每一幅往生圖景中都有童子出現,他們都是往生者,或坐于蓮臺上雙手合十,或騎跨在欄桿上玩耍。其中還有幾個童子坐于蓮花中還未出世,這是因為他們前世有很大惡行,臨終前幸得聞佛法而往生凈土,但需要在蓮花中經過很長時間的修行后,才能洗去罪業而獲得新生。
有意思的是,這種童子騎跨于欄桿間玩耍的往生場面也在宋代墓葬中出現,比如大足龍港鎮報恩村宋墓出土的勾欄童子像(圖3),就是雕刻了這么一個可愛童子,他正淘氣又憨態可掬地翻過一面圍欄。墓葬中出現這種題材的石刻作品,應該是寓意著墓主的新生,這種新生不排除借鑒了九品往生的內涵,畢竟承載了善惡果報和往生思想的凈土信仰,是當時最為流行的佛教思想。
圓覺問法:菩薩的救贖
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29號圓覺道場,窟內高、寬各有6米多,進深近11米,是大足地區最大的洞窟。窟內正壁中間雕刻毗盧遮那佛,其兩側分別為藥師佛和阿彌陀佛。在毗盧遮那佛對面有一圓雕跪坐、雙手合十的菩薩,是窟內左右壁十二尊菩薩的代表(化身),他正在向佛陀問法。這十二尊菩薩稱為圓覺菩薩,他們與毗盧遮那佛互動,構成了《圓覺經》的經典場面。藥師佛是東方琉璃凈土世界的教主,與其對應的則是教化西方極樂凈土世界的阿彌陀佛,二佛與毗盧遮那佛組合在一起,反映了民間信仰的多元性和世俗性。圓覺道場中的圓覺菩薩,頭戴有多組卷曲花鬘的寶冠,花鬘間有化佛。菩薩臉形圓潤,五官精致,呈現年輕女性的秀美氣質。這些造像的衣飾雖然頗為厚實,但衣紋圓潤飽滿,線條流暢舒展,絲毫不見有任何生澀之處,整體呈現出一種出塵脫俗的氣息。
同樣表現菩薩題材,大足北山第136號轉輪經藏窟呈現了另一種藝術風格。洞窟正中石刻轉輪經藏,華美壯麗。所謂轉輪經藏,是匯集經典并置于轉動的輪子上之意,象征法輪常轉。該窟主尊為釋迦佛,兩側侍立迦葉、阿難,以及觀音和大勢至兩位菩薩,兩壁還雕刻了六尊菩薩,其中有四尊被認作觀音造像,從中可以看出當時菩薩信仰之盛,尤其是觀音信仰與世俗生活的關聯更為緊密。
這些觀音造像中,有一尊六臂的日月觀音保存特別完好(圖4)。這尊觀音像的造型手法與寶頂山大佛灣圓覺道場的菩薩有明顯差異,其帽冠像是一個裝滿鮮花的花籃,充滿了生活氣息,而后者卷曲的花鬘和化佛更具有神圣的儀式感。菩薩胸部的瓔珞尤為精細華麗,但衣飾的雕刻卻趨于平面化,與大佛灣圓覺道場菩薩的那種飽滿圓潤樣式區別明顯,顯示出匠師們審美趣味的差異性。寶頂山大佛灣圓覺道場造像,與大足比鄰的安岳縣石羊鎮華嚴洞造像很接近,后者同樣是宋代石刻的巔峰之作,但年代要早于大足,因此當地人流傳大足寶頂山圓覺道場的雕刻技術師承可能來自于安岳,而大足北山轉輪經藏窟則應該是代表了另一種雕刻傳統,更注重世俗審美趣向和裝飾意味的表達。
大足石門山石窟第6號西方三圣和十圣觀音(圖5),也是一處重點突出觀音信仰的道場。石窟正壁表現以阿彌陀佛為主尊的西方三圣,兩壁下部各有五個凈瓶,瓶中化生出蓮葉和雙莖蓮花(蓮臺),每組雙莖蓮花上跣足站立著一尊觀音,共有十尊觀音,題記稱之為十圣觀音。這些觀音手上的持物各不相同,其中就包括了廣為人知的楊柳觀音、數珠手觀音、如意輪觀音等造型,最為難得的是,這些造像都有題記,從而使我們能夠獲取準確的造像年代和功德主的信息。十圣觀音題材主要流行于南宋的大足地區,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千手觀音所演變出來的,不過從題記中可以看出,十圣觀音之名在南宋時便已成為一種固定的說法。
《妙法蓮華經》中的《觀世音普門品》言:“若有無量百千億眾生,受諸苦惱,聞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边@句話中的重點是一心稱觀世音(觀音)名號就能獲得解脫,這對于世俗的信眾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凈土信仰與觀音信仰相結合,再現了隋唐以來“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的民間佛教信仰盛況。
修行求道:信徒的宏愿
大足石刻中,規模最大的就是大足寶頂山大佛灣了,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處中國晚期石窟的集大成之作,是一位名為趙智鳳的修行者發下宏愿開鑿而成的。趙智鳳生活于南宋晚期,早年出家,后募集資金,選址大足寶頂山開窟造像,歷70余載而成,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20號的僧人形象者被認為是趙智鳳(圖6),他留有短胡須,左手持經莢,右手上舉作說法狀,身著交領式衣裝,外披袈裟,身后有佛塔。
趙智鳳左下壁鐫刻兩行字:“天堂也廣地獄也闊,不信佛言且奈心苦?!庇蚁卤阽澘獭拔岬揽嘀星髽?,眾生樂中求苦”,皆有勸誡世人莫作惡、勤修行、樂解脫之意,這與整個石窟的教化功能是完全相符的。寶頂山大佛灣將凈土、地獄、孝行、禪修、涅槃、發菩提心等多種類型場景組合在一起,形成宏大的敘事性圖像,成為有別于大同云岡、洛陽龍門等皇家主導開鑿洞窟以外最大的民間修佛道場。
在大足石刻中,還有一位極為重要的人物需要提及,那就是“自殘”苦修的柳本尊。柳本尊活躍于晚唐五代時期的四川地區,屢有神異,其中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石窟中雕刻的“柳本尊十煉”場景。在川蜀地區,以安岳石羊場毗盧洞、大足寶頂山大佛灣、大足寶頂山小佛灣三處“柳本尊十煉”最具代表性。柳本尊十煉,包括煉指、立雪、煉踝、剜眼、割耳、煉心、煉頂、舍臂、煉陰、煉膝。
過去有觀點認為,柳本尊十煉是一種密教的修行方式,清華大學李靜杰教授對這一造像題材做了深入的分析,認為這十煉中除去煉心外,其他九種皆是為自我自身布施、供養諸佛的行徑,這是大乘菩薩修行六度、成就佛道的關鍵所在,其依據多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歷史上的關聯事件、感應事跡)和華嚴經教義關聯。
繼而,李靜杰進一步考察了毗盧遮那佛的宗教內涵,指出柳本尊為毗盧遮那佛的化身,或二者本為一體。出自于大足小佛灣的一尊圓雕柳本尊像,頭戴四方平頂巾,巾上化佛(毗盧遮那佛),缺右眼、左耳、左臂,這些缺失的部位皆為布施供養諸佛了。該像還有一顯著特征,就是胸部有自內而外燃起的火焰,據此可知這是十煉中的第六煉——煉心。
護法傳承:修復即修行
展廳中展示了多件羅漢造像,但可惜的是,這些羅漢的頭部都被破壞或被盜竊了。羅漢信仰主要依據是唐玄奘譯《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簡稱《法住記》),興起于唐代,盛于兩宋。據佛經記載,釋迦佛于拘尸那迦涅槃后,大弟子迦葉主持了佛教史上的第一次法會集結,然后以神通力入雞足山,自延壽命,直至彌勒下世成佛而出。以迦葉為代表的五百羅漢或十六(十八)作為傳承佛法和護持佛法者出現,在五濁惡世的末法時代顯得意義極其重大。展廳中展示的多為大足萬古鎮大鐘寺遺址出土的羅漢殘像,動態各異,想必這些羅漢破壞前臉上的像容生動并富于感染力。
在展廳出口處,有大屏幕播放大足寶頂山大佛灣第8號千手觀世音變相龕的修復紀錄片。千手觀世音變相是巴蜀中晚唐、五代石窟較為流行的題材。大佛灣第8號千手觀世音變相龕主尊頭戴有多尊化佛的高大寶冠,通身黃金色,額頭中部有一豎眼,胸前雙手分別作合十、結彌陀定印、施禪定印,身體及頭部周邊的手則執各種法器和結不同的法印,每只手掌中均長有眼睛。
據千手千眼大悲心經載,觀自在菩薩(觀音菩薩)于往昔聞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為利益一切眾生,乃發具足千手千眼之愿,而即刻得其身。大佛灣的這處千手觀音,在歷經了八百多年的歲月后,早已經是各種病害纏身。2008年,“大足寶頂千手觀音搶救加固保護項目”被列為國家石質文物保護一號工程,后歷時八年才告竣工。該工程是傳統技藝與現代科技結合的產物,對此后石窟保護和修復工作積累了寶貴的經驗,不過其間對于修復的權衡與取舍,卻引發了更廣大范圍的討論與思考。
大足石刻的存世文物非常豐富,但絕大多數位處山野間的窟龕中,文物的不可移動性,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展覽的精彩度,但仍然有數量可觀的石刻原作呈現在觀者面前,比如出自于大足小佛灣的釋迦佛、禪定觀音,皆為大足石刻作品中的經典之作,此外還有一些窟龕中的殘件、造像頭部,以及部分世俗題材石刻同時展出,從多個層面呈現了大足石刻的多樣性。不過,要獲得更好的觀感體驗,還是要到現場觀摩,那樣才能真切感受文物所處原生空間的文化內涵,感悟古人對生命的厚愛和對來世的憧憬。攝影/黃文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