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磨出“兩碗菜籽,一碗好油”
黃桃翠團隊選育的油菜良種含油量達50%左右,累計推廣面積達到3000多萬畝
“他們種的每一朵油菜花,都是給我的獎章!”黃桃翠笑著說。
在四川盆地、江漢平原、贛鄱大地等中國油菜主產區,每年5月前后,農民收獲著飽滿、圓潤的油菜籽,體驗著豐收的歡喜。這些油菜籽中,有不少是黃桃翠研發的創新品種。
黃桃翠是重慶市農科院研究員、重慶市油菜產業體系首席專家。她常常說,要把育種科研目光瞄準國家所需,農民所盼。多了解市場需求,多聽聽農民想法,這樣才能使育種效率更高,方向更明確。
2022年3月21日,重慶市農科院研究員黃桃翠在“慶油3號”制種基地觀察油菜品種生長情況。新華社記者 唐奕 攝
“種地選好種,一壟頂兩壟”,油菜良種讓農民多收菜籽油,給他們帶來“真金白銀”,還給百姓油瓶子帶來清香安穩。
黃桃翠帶領的科研團隊研發的慶油3號、慶油8號等慶油系列優良品種,突破了傳統油菜“三斤菜籽榨一斤油”的瓶頸,實現了“兩斤菜籽榨一斤油”的指標,含油量達到50%左右。慶油系列品種在長江流域油菜主產區累計推廣面積達到3000多萬畝,年推廣面積600多萬畝。
“油菜的當家品種要攥在我們自己手上!”扎根科研一線十多年的黃桃翠依然風華正茂,她說還要努力,育成更多品質優異的“中國油菜”,讓油瓶子里盡量多裝“中國油”。
“來虛的,就育不出油菜好品種”
2009年,黃桃翠從西南大學作物遺傳與育種專業碩士畢業,跨入重慶市農科院大門時,還有些茫然。農科院招她做油菜育種,但應該育啥樣的種子呢?
院領導與她談話時說,農民需要什么,我們就做什么。
農民需要什么樣的油菜種子呢?帶著這個問題,黃桃翠和重慶市農科院下屬種業企業的種子推廣經營人員一起跑田坎,摸市場。見到種植戶就問,種油菜,你最在乎啥?
“當然一是產量高、二是出油多嘛!”農民簡單的答案,背后卻需要復雜的籌算。油菜產量和含油量,同屬于作物數量性狀遺傳,過去行業內不少育種專家認為,“高產難高油,高油難高產”,兩者指標很難統一。
“就是要敢于突破固有思維,育成不一樣的油菜,既高產,又高油!”初出茅廬的黃桃翠有股倔勁兒,給自己定下了看起來苛刻的目標。
小小一粒油菜種,育種方式是將遺傳上具有差異但優良性狀能夠互補的品種進行授粉雜交,通過優勝劣汰的方式,選育需要的新品種。在行業內,育種的道理誰都懂,但關鍵就看誰能耐得住寂寞,下苦功,使苦勁。
這是一個艱難的育種起步:油菜試驗田10多畝,項目科研人員就黃桃翠一人。黃桃翠在這“1人+10多畝地”的基礎上精耕細作。小小的試驗田塊被仔細分成了1000多個單元,每個單元插上了自己的“身份證”。黃桃翠就像貼心的保姆,細致照顧著每個單元里50株苗子,從育苗、播種、栽插再到收割,油菜是否得病?對肥料需求量有多大?出苗期是否一致?都得一項項記錄。除了農忙時節會請幾個小工之外,大部分的活兒都得自己干。
科研農業的繁瑣,超乎很多人的想象。最累的是油菜花的人工授粉。“農民種油菜,靠的是勤勞的蜜蜂來授粉。”黃桃翠說,但他們育種授粉,要靠自己的體力去雄,“在油菜花蕾還沒有打開的時候,就用鑷子小心把花瓣別開,將雄蕊夾斷去雄,再將另外植株的花粉涂上雜交”。
一次育種就要做兩三千個組合,一個組合里有數量不等的花蕾,這樣人工涂粉的工序,同樣的動作要重復好幾萬次,在地里彎著腰,一站一個白天就過去了。
“來虛的,就不可能育出油菜好品種。”為了爭取科研時間,黃桃翠帶著育種材料鉆進了貴州威寧縣的大山溝。在育種試驗點,實在沒地方住,就租住當地農民的土坯房。農民的房梁上掛滿了玉米,每天晚上,老鼠竄來竄去。第二天起來一看,被子上全是細碎的玉米渣……
在云南祿勸縣,試驗點的種子播下后,正好遇到天旱,種子就是不出芽。農民自己的水渠也在搶水,黃桃翠守在一旁死活說不通分水的事,眼淚在眼眶里開始打轉。最后,好說歹說才分到一股水,保下了油菜地……
這些工作,她重復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10年磨出‘兩碗菜籽一碗油’”
育種的過程是枯燥甚至讓人痛苦的。“在實驗室里篩選出來的材料,原本認為還不錯,但是下地一種,可能表現千奇百怪,有的得病多,有的倒伏多,有的實際含油量又不高……”黃桃翠說,收集、鑒定、評價、創制好的育種材料,往往是“大海撈針”,只能反復試。
重慶市農科院研究員黃桃翠在分子標記室進行實驗。新華社記者 唐奕 攝
2013年,黃桃翠的慶油3號培育進入到關鍵期。無論路途多么遙遠,山路多么顛簸,她跑遍了全國10多個省市的油菜產區,一直堅持在田間地頭。
這年11月,懷有兩月身孕的黃桃翠去貴州銅仁觀測苗情。那時她還沒有自己的技術團隊,每個示范點都是自己跑。她至今記得,那時自己的妊娠反應已很嚴重,但是試驗數據不等人。有一次,她只能登上夜晚10點多出發的綠皮火車,手里握著一張站票。
“一踏上擁擠的火車,各種難聞的味道讓人喘不過氣來。沒過多久,胃里開始翻江倒海,一陣陣惡心讓我渾身直冒虛汗,每分鐘都是煎熬。”黃桃翠硬是在黑夜中撐過了9個小時。
第二天中午終于趕到試驗田。她用皮尺量一量每株根莖、苗高,仔細數數每株葉片數。“生長數據都正常,心里才有底。雖然兩條腿都是浮腫的,但這一趟值了。”
剖宮產的前一天,她還在基地試驗田里忙著手頭的工作。孩子出生后第3天出院回家,黃桃翠接到通知,要撰寫慶油3號國家品種審定申報書,如果趕不上時間,又得再等一年。
“這事別人替代不了,只能是我自己來做。”忍著產后傷口扎心的疼痛,黃桃翠進入到工作狀態。“干著干著,眼睛就痛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完全看不清電腦屏幕上的字了。”黃桃翠只得在一旁的折疊椅上躺一會兒再起來寫,如此反復。
在一旁伺候的丈夫心疼得不行,攔著不讓她干。黃桃翠不答應,“慶油3號也是我的‘孩子’,科研搞了好幾年,眼看也要‘生’了,不能讓它‘難產’啊”。
油菜育種培育不能間斷。孩子出生剛滿40天,黃桃翠就帶著他,一起住進了田埂邊簡陋的臨時科研住所。房間沒有門,就掛起一張床單,做一個簡單隔間;工作間隙,就在田地邊找個空地喂奶。孩子就這樣在油菜田邊一天天成長,而黃桃翠培育的新品種,也在精心呵護下不斷成熟……
經過10個年頭持續攻關,黃桃翠牽頭研發的慶油3號先后通過品種申報、育種檢驗、專家審定論證排名、獲得國家審定等流程,含油量達到49.96%,實現了從“三碗菜籽一碗油”到“兩碗菜籽一碗油”的進步。之后育出的慶油8號,含油量達到51.54%!
“育種人不能講‘差不多就行了’”
黃桃翠曾育出一個“失敗品種”———慶油5號。
從2013年配組起步,開始很順利,慶油5號在重慶、四川等地試驗種植時,畝產量能高出一般油菜品種20%以上,所表現出的高產性狀讓人驚喜。
這個被期待的新品種,在高原云南羅平試種時,卻“倒”了。一場大風幾乎將試驗田里所有的慶油5號全部吹倒。經過仔細復盤發現,慶油5號雖然果實密、產量高,但油菜植株長,根系稍淺,抗倒伏能力稍弱,尤其是在風力大、土壤疏松環境下,問題暴露得更明顯。
當時慶油5號正在審定流程中,一些人認為這個新品種主要性狀表現優異,“瑕不掩瑜”,可以繼續推進,但黃桃翠還是毫不猶豫地撤回了資料。
“在育種過程中,提前發現了品種一些隱藏短板,我們應該感到慶幸。”黃桃翠說,“育種人最不能講的就是‘差不多就行了’,決不能把性狀不穩定的品種推向市場。”
挫折從不會白受。黃桃翠之后以慶油5號為基礎,通過基因測定尋找抗倒伏品種,搞品種改良。后來,晶油1號上市,以高產量、高含油量、抗倒伏成為油菜“新星”。
2014年慶油1號正式上市,高產,適宜輕簡栽培;2015年慶油2號,早熟,適宜稻油輪作;2016年慶油3號,含油量達到49.96%;2020年晶油1號,含油量高,抗倒、耐密植;2021年慶康1號,抗根腫病……一個個創新品種被農民認可,被市場接受。
在黃桃翠眼中,要推開油菜育種神奇世界的一扇扇大門,挖出一個個“珍寶”,絕不能關起門搞科研,“虛心求教,借別人所長,才能讓創新的步子更快、更穩”。
2009年,黃桃翠得知,陜西漢中市勉縣種子站站長掌握著一門雜交油菜化學去雄的“絕技”,“如果掌握了這門手藝,就能省去人工去雄的很多環節,育種效率大大提高”。為了學手藝,黃桃翠3次上門求教,每次看著站長在地里忙,黃桃翠就默默守在旁邊,也不多話,就等人家有空的間隙,問出自己的問題。
別人在教,自己也動手摸索。什么樣的油菜地適宜怎樣的配方濃度,黃桃翠自己背著噴霧器下地一遍遍試,一筆筆記下試驗數據。“在學習交流中,我遇到的問題人家也曾遇到過,大家都有科研的共鳴感。他把我教會了,自己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這些年來,黃桃翠技術團隊還與中國農科院油料作物研究所、華中農業大學等相關專家團隊一起合作,利用分子標記輔助育種相關前沿技術,圍繞培育矮小植株且抗裂角性強、提高油菜收割宜機性等課題不斷攻關,取得創新成果。
“把科研目光瞄準國家所需、群眾所盼”
2006年,黃桃翠還是湖北省一所中學的生物老師,已經教了5年書。
一天,她看到一篇名為《一顆種子要改寫世界油菜歷史》的報道,講述了油菜育種專家、西南農業大學(今西南大學)李加納教授將黃籽、高產、高油、雙低等性狀結合,創立黃籽油菜育種技術體系的故事。
讀著報道,黃桃翠心里一震。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她,本能地覺得油菜籽就是黑乎乎的,“沒想到通過育種,油菜籽的顏色都能改變,這真是比魔術師還神奇!”
這是“慶油3 號”油菜品種。新華社記者 唐奕 攝
就這樣,黃桃翠報考到李加納教授門下,神奇的油菜育種世界從此向她敞開大門。十多年來,黃桃翠始終保持著油菜育種的好奇心和進取心,也收獲著成就感。
下鄉做調研時,汽車穿梭在平壩與田埂之間,黃桃翠一眼就能準確認出自己的“孩子”。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間,遠遠看去,好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在慶油3號油菜花田間,一個60多歲的老農民聽說黃桃翠是育種人,轉身就走。正當她納悶的時候,老農捧著一大束鮮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他說,自己種了一輩子油菜,從沒種過像慶油3號這么出油的品種,讓自己多賣了不少錢。“看到農民選擇我的產品,認可我的產品,我的幸福感爆棚。”黃桃翠說。
回顧歷史,為了牢牢攥緊中國人自己的油瓶子,一代代油菜育種人不斷拼搏,勇攀科技高峰: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油菜平均畝產量只有100多斤,以中國工程院院士、華中農業大學教授傅廷棟為代表的油菜育種人,通過創新攻關三系配套雜交油菜研發路徑,使油菜畝產量有了大幅提升。在2000年前后,油菜育種人聚焦復雜問題,培育雙低油菜,大大提高了菜籽油健康品質……
近些年來,我國油菜常年播種面積穩定在1億多畝。在中國人的油瓶子里,菜籽油是分量很重的“定盤星”。
2023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統籌油菜綜合性扶持措施,推行稻油輪作,大力開發利用冬閑田種植油菜。黃桃翠說,中央一號文件也是種業科技工作者的攻關“指揮棒”,既是壓力,更是動力。把科研目光瞄準國家所需,群眾所盼,研發“不一樣的油菜”,又有了新的方向。
在我國冬油菜主產區,油菜一般在5月初收獲,而這時一些地方播種水稻就有些晚了,影響了稻油輪作的空間。“我們正在嘗試培育早熟品種,將油菜收獲期提前15天左右,到4月中旬收獲,以便錯開水稻播種的農時,騰出更多的油菜種植田地。”黃桃翠說,“如果這一技術突破了,光是重慶每年就有100多萬畝冬閑田適宜輪作種植油菜,這是多大的增產潛力啊!”
今年年初,黃桃翠技術團隊成功從重慶油菜材料庫中篩選出一批生長期在180天左右的40多份早熟材料。這也代表著,黃桃翠及團隊在聚合早熟、高含油、宜機收性狀的油菜新品種研究上,又邁上了新的選育階段……
重慶市大足區中央城市花海公園的油菜花田,該片油菜花田均為“慶油系列”油菜品種。新華社記者唐奕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