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涼山記
文/凸凹
樹的海口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露珠的集結號
吹響浩大無聲的喧囂
奇跡、燦爛、運道，玩了穿越
一場沒有預告的大戲
誰跟誰約起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光陰不陰，明著撒野
圍著海子藏貓貓
喵一聲，勾來一群牛羊
喵一聲，引來一片風光
大自然的魔術不按人間法典出牌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大地起伏，像老人智慧的包漿
草木鞠多少次躬
風轉多少回身
陽光的銀匠
打出的全是春天的心腸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每一朵花
都發出朵洛荷的香味
寫滿雄鷹的祝辭
海子的浪花，浪費得不成體統
草甸不知，只管綻放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一萬年的死疙瘩開了
剛出土的嫩苗苗開了
高大喬木開了，爬地灌木開了
物候手筆
朗誦出阿米子的詩篇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攝影的看了，旅游的看了
無人機看了
逢人便說
來生當牛做馬
也要回到那樣的遠方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那一年，一棵樹愛上另一棵樹
丘比特的箭，像曦光彈出墨線
亂射，都有伊甸園的準頭
百鳥害羞，嘰嘰喳喳
齊推花兒報靶
那一年，每一棵樹都開花
索瑪像一只紫色的頭羊
一夜之間讓世界變了顏色
一去不回頭
只有時間不徇私情，偏給美開口子
向古老夸下青春的海口
【注】那一年指2017年。
故鄉的火把
每個人的身體中
都有一個火塘。心
是最紅最美的那朵火苗
心跳不休，大小涼山起伏不休
生死圍在火塘邊
大小涼山八百里
最紅最美的火塘，在火把的故鄉
黑水河、則木河日夜流淌
最紅最美那支火把，叫日都迪薩
獨木成林，一支火把
點燃九百九十九座山的節慶
九百九十九條河的朵洛荷
故鄉再大再小，再遠再近
日子到了，蕎麥熟了
爬山過水，走村穿寨
也要來這古老的洞穴鉆木取火
火把中的火把
不是吹的，又是吹的
風在深山放鷹、砍柴，風在風中
不停添火
媽媽的女兒
終于聽到她的消息
一百年又一百年過去
終于聽到她的消息
那是下午，普格縣背后，火把廣場
太陽斜斜照來
倒流的黑水河
散發出大涼山銀匠古老的光亮
消息是八位女性帶來的
她們彩裙飄飛，銀飾叮當
唱著唱著
就唱來了她的消息
領唱者叫拉馬莫什作
非遺傳承人。環繞她的七彩霞光
全是清清亮亮的阿米子
這些美麗的代名詞
一出場就成了朵洛荷
手舞足蹈，呼風喚雨
來了，石頭、鳥兒、羊群、索瑪花
來了，草原、河流、云絮和
象形鷹。那一天，萬物誦念
唱詞全是她的消息
我的耳朵
目光邈遠，視野遼闊
看見她離開高高的大寨
離開親親的媽媽
每走一步，都有兩道門聲響起
前邊開門
后邊關門
一支火把點燃身體的血性
余生在白天的夜路上
啟啟閉閉，明明滅滅
頭暈加眼花，青絲添白發
異鄉，月亮的磨盤怎么轉
也轉不盡她對故鄉的反芻
對媽媽的思念
我看見她從《媽媽的女兒》中走出
邁著史詩般經典的步履
向我走來
我看見
瓦洛鄉一帶
阿連家，那個美如天仙的女兒
窸窸窣窣，穿著霧的衣裳
那一刻，我，一個
靠寫詩討生活的大男人
流出了九個女人的淚
淚中的鹽
一粒一粒，無一不是原鄉的筆畫
回成都好些天了
還在我沒有倒回的舊歷里
書寫天籟，閃閃發光
瀑布的溫泉
太重要了，時間的身體
必須擺在每首詩的第一行
必須用液態火塘
液態火把
一把一把拿捏，一把一把泅渡
螺髻的熱情
以一刀一刀瀑布作遞進式表達
結結巴巴的地方
是流水的標點符號在打漩
在做潭
作為地標，九十九里
是看不見的
但每一滴瀑布
皆有九十九里的透明、景深
九十九里的絕響、分寸
去過很多溫泉
都是平躺的。在螺髻山
遇到豎起的溫泉
冰雪冠幅，火熱脾性，天人合一
流得稀里嘩啦
水神樹立的榜樣
那么美，仙
讓我終于沒能忍住表白
放棄俗世、奔波
泡——澡
霧的螺髻山
心臟喘出四千米的氣
爬上去遇太陽，卻遇到霧
那一天
霧嵌在冰川刻槽
像進入骨頭的詞
不管使出什么語法
皆不能拔出
我看見
樹長在水上，石上，風上
樹長在樹上。邏輯的連詞
霧里看花，花非花
杜鵑的名字
要用索瑪
才能喊出她滿山的應答
同行八人，只有一人
看見云開霧散
他坐在先秦的無人機上
喊破嗓子歡呼
我們也不相信。他說，他要把
大海子、情人島喊出來幫腔
這下，我們笑了
表示更不相信
在螺髻山，相信飄忽的霧，比相信
日出日落，吐字著文，比相信鐵
更為靠譜
螺髻山的時間表，是霧做的
翻了一頁還有一頁
像九十九個少女的發絲
順手盤起長風
【作者簡介】
凸凹，本名魏平。詩人，小說家，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四川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成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詩集《蚯蚓之舞》《桃果上的樹》《水房子》、長篇小說《甑子場》《大三線》《湯湯水命》、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散文隨筆集《花蕊中的古驛》《紋道》、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圖書20多部，其中獲獎7部。編劇有30集電視連續劇《滾滾血脈》（2009年播映）。榮膺中國2018“名人堂·年度十大詩人”、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