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底麗江:本想買幾餅普洱,卻盤下了一套民宿
疫情下,民宿業正在遭受重創。5月24日,民宿巨頭“愛彼迎”發布致中國用戶的一封信,宣布退出中國境內市場。
巨頭尚且如此,千萬中小民宿從業者的狀況可見一斑。但每日人物發現,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在麗江,卻出現了一股年輕人抄底民宿的“逆流”。
企查查數據顯示,我國現存民宿相關企業13.83萬家。近10年來,我國民宿相關企業注冊量整體呈上升趨勢。尤其是在疫情中的2021年,新增3.63萬家,同比增長10.52%。
如果一定要具象描述這些年輕人的夢,畫面可能是:玉龍雪山腳下,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里有一張茶桌,坐著客人和翹著二郎腿的自己。
這個關于詩與遠方的夢,以麗江為根基,由民宿經營者、中介共同編織。對于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他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家客棧,而是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未來。
普洱與民宿的距離
林西原本只打算在麗江買幾餅普洱。
但現在,她和民宿店老板對坐在茶室里,聊起了抄底的事。90后的她在做生意這件事上是個萌新。對方一邊倒茶,一邊說:“現在正是抄底的好時候,等疫情過去,這點租金倆月就回來了。”
民宿老板報價——8個房間,一年15萬承包費。“你趕上了好時候。”老板喝了一口茶,“三年前,這里沒40萬根本拿不下來。”
一旁的中介也勸她:“要是有錢,我也接。”
窗外,陽光正灑在玉龍雪山上。林西下定了決心,她沒有討價還價,掏出15萬積蓄付了款。她明白“肯定拿貴了”,但頃刻間就說服了自己。因為遠方的夢太誘人——如果一切順利,她將擁有一張“理想生活”的入場券。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雪山,收房租”——很多年輕人也曾被這樣的理想生活誘惑,去麗江開民宿。上一波這樣想的人已經被疫情重創,而麗江,也從不缺少像林西這樣的后來人。
新冠病毒重創了云南旅游業、民宿業。《中國民宿發展報告2020-2021》顯示,麗江、大理、西雙版納民宿單日入住率,只有約5%。但反常的是,2020 年云南省民宿的整體數量不降反增。激烈的競爭下,截至2020年10月,麗江民宿保有量已經超過5000家。
5000家是什么概念?以同年9月28日為例,麗江古城一共有1.6萬名游客。也就是說,平均每家民宿只能入住3個人左右。對于平均每家5間房的民宿來說,入住率并不高。
更重要的一個現象是,報告稱,高學歷年輕人正成為抄底民宿的主力軍,其中本科畢業人數占比超過35%,他們的預算大多在30-100萬人民幣之間。
▲ 2018年曾是民宿業的黃金時期。圖 / 企查查
35歲的中介張博也感受到這股“年輕人抄底麗江民宿”的熱情。剛剛過去的五一假期,他不斷收到來自上海、北京、成都年輕人的咨詢。他發現要打動這些年輕人并不難,只需要稍作點撥——“麗江的風花雪月”“不到麗江、枉到云南”“成功的人就是在別人恐懼的時候貪婪”。就在最近,一個還在封控中的年輕人就給他發來信息,想拿下一套民宿,就位于麗江大研古鎮。
決定留在麗江、成為民宿老板娘之前,林西和朋友去了一趟玉龍雪山。
在眾多雪山之中,玉龍雪山南北長35公里,是整個北半球最南端的大雪山。它以十三座連綿不絕、宛若巨龍的雪峰聞名。它也成為了麗江景區的一個象征。
那天除了林西幾人,看不到其他游客。太陽明晃晃的,她騎馬走在玉湖村的碎石路和草甸上,沿途保護他們的黑狗高興了就在河里游一會兒,再抖抖水跟上她們的腳步。偶爾有幾頭牛和她擦身而過,她感到自己離雪山越來越近。
那一天,也是林西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玉龍雪山,她連拍照都忘了。“就像掉進一個夢里。”可這個關于遠方的夢并不全然甜美,過來人們會一遍遍告訴她,這里也充斥著謊言、算計、信息不對稱。
但林西不去想這些,“就像鞋里難免會有石子”,只要抬頭看看,玉龍雪山永遠在那里。
▲ 玉龍雪山的日照金山。圖 / 視覺中國
逃離
如果一定要具象描述這些年輕人的夢,畫面可能是:玉龍雪山腳下,一個開滿鮮花的院子里有一張茶桌,坐著客人和翹著二郎腿的自己。
這個關于詩與遠方的夢,以麗江為根基,由民宿經營者、中介共同編織。對于投身其中的人而言,他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家客棧,而是一種“生活在別處”的未來。
對北漂了9年的林西來說,這種夢的誘惑力極大。
在北京,她每天從順義到長椿街通勤,往返要花去超過3小時。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在北京擁有屬于自己的家,但百萬級別的首付,和每月等著她打生活費的老家父母,讓這個夢想只能是夢。她有一個男友,兩人經常吵架,對方總喊她“外地人”。“這里時時刻刻都在說,我不屬于這里。”
數不清第多少次,男朋友說出“你一個外地人”的口頭禪之后,林西決定分手,打包行李離開北京、來到麗江。在看見玉龍雪山的一瞬間,她決定留下來。“說得肉麻一點,這能治愈一萬種心碎。”
人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逃離。有的像林西這樣,因為愛情;還有的像陳楠和周元這樣,因為工作。
陳楠在上海做了很多年支付寶銷售。她最近在豆瓣上的“古城客棧轉讓小組”里看到兩個院子,一下就心動了。
用“996”形容她已經不準確了。因為她絕大多數時候從工作中抬起頭,時針已經指向凌晨2點。
她的部門有個規定,工作信息要在2-5分鐘之間回復。沒有人能說出清晰數字。“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等到兩分鐘”,群里信息一旦出現,下一秒鐘“啪啪啪啪全回收到”。直到今天,不管凌晨幾點,只要枕頭邊的手機震動一次,陳楠就能立刻從睡眠模式切回工作狀態。
她疲于應付這種考試般的生活。別人的KPI按月算,她的KPI按天算。期末大考通常在“雙十二”,這意味著她要超長待機48小時。11日凌晨5點,她就守在自己負責的店里協調活動。跑完30個連鎖品牌之后,手機上顯示已經是13日的凌晨。
30個不算多,還有同事跑了五六十個。在這種競爭關系中,“大家都在比,誰的業績到了1000萬,那我肯定就要做到1100萬、1200萬才行”。
直到她和朋友自駕來到麗江。兩個人都是頭一回開盤山路,民宿老板娘臨別的時候囑咐她,“如果剎車失靈,盡量讓車撞到山上,否則掉下懸崖誰都救不回來。”她至今記得這句話。經過一番提心吊膽的旅程,在麗江,她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景色,那一刻,她覺得“像回到遠方的家”。
▲ 圖 / 視覺中國
和陳楠一樣,周元也厭倦了打工生活。在公司連續加班15天之后,她原本可以申請2天調休從成都飛來麗江,考慮再三只申請了一天。主管先是滿口答應,第二天就改口讓她自己去和老板申請。
她看著早就買好的機票,眼前卻浮現出高管們的臉,直接提了離職。“看看高管們雞飛狗跳的生活,我就覺得沒必要、沒奔頭。”
變天了
但這些年輕人還是明顯低估了疫情。當她們真的扎根在麗江之后才發現,游客實在太少了。
現在的麗江,街邊的花都要比人多。林西經常去往日游客最多的大研古鎮,她發現,即便是在飯點,過去等位區站滿人的餐廳里,現在稀稀落落的,只坐著一兩桌客人。
這種安靜,在麗江很反常。
麗江小程序里,古城內的總人數始終在1.5萬人左右徘徊。“這還算上了城里7000多人的常住人口。”中介張博說。民宿、酒吧、餐廳的轉讓廣告貼滿了道邊的木牌。廣告層層疊疊,有些翹了角,露出下面其他等待轉讓的民宿老板的電話。
在往年,大部分游客來自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以長途旅行為主。但如今,這幾個城市也是疫情擴散風險最大的城市。由于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旅客們難以承擔異地隔離、無法返回工作崗位的成本。
失去了游客,讓許多重倉民宿的年輕人措手不及。
這種沖擊,很早就開始了。那一年,“叮咚叮咚叮咚”后臺持續的退單聲音,回蕩在民宿老板李玉的記憶里。
2020年1月24日當天,眾籌了200萬的民宿剛剛剪彩,她正熱火朝天帶著員工們給每個房間開荒、拍照、P圖、上傳各個網站,對即將到來的疫情并沒有任何預感。春節是麗江民宿老板們的大日子,李玉算得很清楚,春節4個民宿可以帶來超過40萬收入,恰好付得起新民宿的工程尾款。
但快樂只持續了5小時,退單的聲音就響起了。一開始李玉沒往心里去,后來為開開停停的跨省游揪心。三個月之后,她就完全脫敏。不用看銀行卡,她就知道“肯定破產”,外債規模達到500萬。
參與民宿眾籌的股東們,第一時間要求她退款,指責她是“騙子”“老賴”,她就同時開幾張信用卡輾轉騰挪套現還給股東,銀行的催收電話從早響到晚。后來李玉已經能跳過情緒化這一步,把手機扣過來就繼續工作。“我回答不了他們的問題。什么時候能還完,我真的不知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要通過任何方式賺了點錢,就會立刻買夠一個星期的食物,“免得突然沒錢挨餓”。
直到兩年后的今天,李玉早已靠承包茶山賣茶葉、定制企業茶禮還上了400萬欠款。可她發現,麗江民宿依然毫無起色,兩天賣出1間,平均每個月5000元左右的收入。她干脆錄了個視頻鼓勵粉絲報名,免費入住。
安東手里也有三處民宿,年底就得一口氣交45萬租金,“頂在這了”。只要12萬租金,她愿意把手里9間客房的民宿拋出去。打開麗江古城客棧轉讓小組,原來轉讓費高達500萬的院子,現在只要100-200萬。承包的門檻更低,10萬以內就可以租到位置、裝修俱佳的民宿。
具體的入住率,安東不愿意提起。她只是回憶起一年前的國慶假期。民宿老板們又聽到行李箱輪子滾過石板路的聲音,客人好心打電話問還有沒有房間,酒吧街多得是人找不到住處。她一邊說“咱家全滿了,別拉人來”,一邊暗暗后悔把房價定成了140元,“怎么也得是340元”。
她回憶起新冠還沒有沖進人群的時候。麗江古城節假日平均每天接待15萬游客、玉龍雪山景區曾經在一天內3次發布游客承載量預警,勸返超過4000人。
▲ 疫情前的麗江,游客云集。圖 / 視覺中國
接盤俠
林西從來沒有經歷過人擠人的麗江,但也陷入了這種想象。起碼,這代表她這幾個月受的苦值得。
遠方逐漸露出不那么夢幻的一面。接手民宿第一個月,林西就遭遇了最大的麻煩:裝修。
她作為一個純門外漢,本來想沿用在甲方打工的思路,多方比價之后選擇報價低的一方。但隔壁同行分享了包工頭各種偷工減料的故事,還告訴她“羊毛出在羊身上”,于是她選擇了一個“長得靠譜,談吐真誠的包工頭”,沒敢砍價,直接給了3萬定金,等著工人入場。
幾天之后,她就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這個包工頭了。
這也不能算小概率事件。李玉和她的朋友,都曾經先后因為麗江民宿裝修被卷走過幾十萬。“包工頭沒有一個靠譜的。”她說。
因為投資民宿,手里存款沒有了近20萬,林西也不得不擔心起客源。她從來沒想過,對于民宿老板來說“安靜”是這么可怕。好幾個月,林西不敢主動給家里打電話,她既怕父母不知道麗江的情況而問起生活費,更怕他們知道了擔心。
同樣措手不及的還有周元。沖動之下來到麗江,她想過游客少,但沒想到這么少。而此前所有知識付費課中教的東西,都不再適用。
她學過基金對沖經理張瀟雨的課程。在《商業經典案例》里,張瀟雨說,在旅游產業鏈里,酒旅是稀缺資源,是各大在線旅游酒店平臺爭奪的對象。但是她忘了,麗江不到1300平方公里的古城里,有超過5000家民宿。
她用20萬拿到民宿6間客房一年的經營權,加上每個月清潔工的工資、布草(床單被罩)清潔的費用、其他雜費,每個月起碼要有2.5萬的進賬才能不虧本。
為了引流,周元每天早上都想一個短視頻選題,拍攝、剪輯、上傳保證當天完成。上線不超過48小時就可以知道帶量情況如何。她會問每一個咨詢、入住的客人是怎么看到民宿的。絕大多數客人的回答都是她的抖音賬號。4月收入里有一半是抖音內容帶來的,截至5月20日,1.5萬元收入都來自線上運營。
如今,周元的希望押在了短視頻上,他已不是一個傳統的民宿老板。“這個民宿只是我的第一代產品,一個變現渠道。”但初代產品的“燒錢”仍在繼續。
▲ 周元在麗江的民宿客棧。圖 / 受訪者提供
林西也想過拍視頻,可只要拿起手機她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整個4月,她“掛白板”(空房)了近20天,直到看見偶然經過一對拍婚紗照的夫妻,才想起可以和周邊的旅拍公司談合作,又上架了長租房。這樣一個月下來才有了8000元收入,但回本看起來仍然遙遙無期。
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的抄底時機?很多人都在問李玉。
她說:“不要想著抄底,否則就要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價,像我一樣。”
經濟學科普作者張是之,在《旅游小鎮開發商如何轉移風險》一文中也指出了這一點:“專業的投資者隨時都在尋找那些被低估的資產,他們嗅覺非常敏銳。如果有不錯的回報率,這個房子怎么會輪到年輕人去旅游的時候才發現呢?有那么多專業投資者都沒有參與這么誘人的交易,那么這種交易背后一定有什么他們不愿意承擔的風險。”
對林西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離開北京,來到麗江已經是人生最大的冒險。
她已經走上了一條很難回頭的路。那里不用再日復一日規劃自己的人生,不用擔憂自己在公司里的業績排位,也不用懷疑自己在婚戀市場里的價值。而代價是未知的風險,以及不知何時會消失的疫情。她喜歡王安石文章里的一句話,“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
她期待著,在麗江,游客擠著游客,成功擠著成功的日子能再次到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博、林西、安東、陳楠、周元均為化名。)